【云梦双杰】(忘羡)趁热
江琰遇见过两件事,是小事却也是怪事,竟是耿耿于怀了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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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的秋色各处都是极致,以至于无一脱颖而出。一树树的千足金在枝梢化为细碎的雾团,莲叶的脉络里糅入了干枯的笔锋,簇拥出池外池里的凉意。
此处的修仙世家是历经烈焰后初复兴的云梦江氏,家主是赫赫有名的三毒圣手江晚吟。
这是江琰的第二个家。
正是十月月底,临近江氏复建后的第一场射箭比赛。江家弟子都忙碌非常,想在宗主面前搏个头筹,唯江琰例外。
江琰今年十岁,自幼父母双亡,流浪长阳时被江宗主所救。那时他正借着东街心善的酒家的灶炉熬他的莲藕排骨汤,那是他娘传给他的手艺——他关于娘亲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她似乎是道人,打云梦来。正逢尚在襁褓中的金麟台少主害了场罕见的病,江宗主亲自抱着外甥赴长阳寻当地能医此病的“医仙”,路过酒家,不知为何推了后厨门,见了他,询问了他的境况后,竟将他带回了莲花坞,收做亲传的弟子。
为何?
江宗主允诺他,若在百家箭会射中九靶,便告诉他带他回来的缘由。
日子兜兜转转的,明日便是百家箭会了。
江琰却不学无术,辜负了宗主的期望,箭会未始,他便托词自己尚小,同师兄弟说好了不参加。
“江珩,你去送姑苏蓝氏的请帖。”
江琰刚挨完了宗主的骂,听着大师兄得了令,心中痒痒,也想躲着宗主半日,便壮着胆子道:“宗主,我随师兄同去!”
应他的先是宗主的目光。
江澄眉眼里总沉淀着厚重的秋色和不加敛息的凌厉,使人既生压抑又生敬畏。那似乎是经历了许多事的眼睛,把阳世看得明白,却又执拗地不信自己不愿信的半边天地。这双像是蓄足了感情却又像是没有纤毫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江家的九瓣莲旗从废墟残垣中飘然又起。
“小崽子再说一遍?你想去哪?”
“去……姑苏。”
“留你也是没个用,你要去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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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喜服。喜物也已备妥,忘机,你可要亲定吉辰?”
“有劳兄长。明日。”
“我知……时辰却还未定。”
“但凭兄长。”
“好……如此便是一生。”
“是。我不悔。”
门外,江琰捂唇窃喜,果真在向蓝曦臣赠了请帖后,不随大师兄一同早行,是十分明智。
如此,他便可以回去向师兄弟吹得一手好牛,“卜言”蓝家明日的喜事了。只是不知哪位仙子如此福气,将这朵冰山雪莲采了来。
怪不得素来不拒绝云梦江氏请帖的蓝曦臣居然会谢绝邀请,缘是自家有喜。
至于为何明日成婚今日还未广放消息,他并未深思。
他担虑蓝氏双璧突然推门而出,便很快循走了。
于是他错过了门内依稀漏出的其他字眼。
“他的牌位,也已备好。”
“嗯。”
“我不通人鬼成婚的司礼,不如请阴媒同至……”
“不必。一切与常人无异。”
江琰返程的时候,留意到姑苏的木樨梗上睡着满满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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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云梦射箭比赛的日子,按说大师兄江珩最有机会夺魁,也一年来最得宗主赏识。可是今日的猎场上,江宗主只看了看江珩的动作,便摇了摇头,还蹙了眉,眉间固执地错着一道不浅的纹路。口中喃喃着“还差一点。还差。”大师兄果真遥遥领先,待他的至末一支灵箭的箭头钻入靶心,江琰眼见着宗主的目光在一张张生了三根飞羽的雏雀般跃跃欲试的脸上扫过,却没有为谁停驻片刻,像是在找什么人,随后收了目光入眼,叹了口气。
那叹息中是什么,江琰读不懂。
很快他便无暇去留意宗主了,因为一群赛过了的师兄弟将他团团围住了。
“你不是昨日与我们赌注,今日姑苏有人大婚吗?怎么不见信儿?”
“怎可能?这……今日还没过呢!再等等!”
比赛击鼓而始,复击鼓而终。今年的比赛似乎真没什么采头。
暮色四合,江琰敲开了宗主的卧房门,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
那是散场时宗主的吩咐。宗主很少夸赞旁人什么,倒是真对江琰的汤情有独钟,隔几日便要他熬,只是为筹备箭会一事,太过繁忙,已足足一月未喝,今日突然要饮,吓得江琰现去了趟坞外备食材。
跟着江澄久了,他的一颦一蹙江琰便能看懂了。每当接过莲藕排骨汤时,平素冷着颜色的三毒圣手总会略放松神态,跟着言语也会柔和些。姑苏蓝氏确无喜事,江琰输了赌,有些纳罕,有些丧气——他明明是听见了。如今想着可以看见江晚吟平素没有的神色,便也安慰了些。
孰知,今日的江宗主,示意他将碗搁在案上,便遣了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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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门当然不能安分,想着这汤怎能白炖,便扒了门缝去瞧。
一瞧便是心下一凉——
莹白皮儿连着嫩丝的莲藕、骨缝里闪着彤光的排骨肉,荡过倾斜的碗檐,接踵滑下,随着清亮的汤汁坠落于地面,溅成一地狼藉。
汤汁极慢地渗入那块裸露在地毯之外的地板中。
江宗主稳稳地执着碗,倒得干脆,是没有眷恋和犹豫的,直至碗中再不剩涓滴。
将碗往案上一搁,转了身去。
正当江琰以为宗主还在生自己的气,委屈得要落泪,还为着一碗汤可惜时,他听见一句压着黄沙滚入耳模般的低沉的言语。
不是对他说的。
“爱喝不喝,早点滚回来。”
还有一声比火舌摇曳声还轻的叹息,和很快重新提起一丝不苟的气息的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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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琰终于在二十二岁这一年的十月,胜了云梦江氏的射箭比赛。
较之当年的参赛者人数寥寥,如今的云梦射箭比赛已是会了五湖宾客,大有当年岐山温氏、兰陵金氏如日中天时的气魄。江琰也算是在百家之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他记得最久的,却不是那时作为奖赏被授予的特制的含玉银铃,而是当晚,江宗主居然没向他要莲藕排骨汤。
江宗主坚持这一怪诞的习惯似是已许多年了——一定要在射箭比赛这日要一碗莲藕排骨汤,然后尽数倒掉。像某种祭奠的仪式,必须要有这件法器,在这一天独自进行。
他不主动道明缘由的事,旁人向来问不来。故而,江琰一直未触及他的倾汤之意。
如今突然转了性,江琰纳罕,揣测或许是因他今日表现终于令宗主满意。故而特地询问宗主缘由,想从那坚冰般的口中讨些甜来。
“今后都不必了。”
江澄只是如此说。
他不自知,他此时的神情极接近平素喝莲藕排骨汤时流露出的罕有的放松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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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蓝氏一桩千载未闻的喜事传到了莲花坞,连江珩都不顾阴着面的自家宗主而津津乐道,唯有江琰对着结了霜的桂枝,喃喃了一句:
“迟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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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许多年后,待有人为向含光君谄媚而巴望着给静室送礼时,江琰托腮望着云梦江氏主阁角落里那处因被热水连年烫过而微微隆起的地板,地板边便是攒银线绣着繁复花纹的地毯。
他记起,十月三十一,好像不仅仅是云梦江氏的射箭比赛。
似乎也是某人的生辰。
他记起了流逝于地面的汤的具体数字。
整十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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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宗主,送去清河的礼清点好了。”
“好。”
江琰颔首,将汤盒的挂扣扣紧,又贴了张保温的符。
此时的江琰三十二岁,已是云梦江氏说一不二的中流砥柱。
“可是,咱们家的宝贝含玉银铃都赠给聂怀桑了,这也……”
“你难道忘了,宗主退隐前那三句嘱咐?”
“我知道……第一句,如今的仙门百家,是清河聂氏的天下;第二句,为不可为之事是江家的根,变了天变了脸根也不能变;第三句……”
“知道便无需多言。”
江琰揉了揉额角,这些小辈当真多事吵闹。
另一晚辈道,“少宗主,送去姑苏的礼亦已备齐。”
“嗯。过来。”江琰招了人来,将汤盒递给他,“一并带去姑苏。”
江琰略顿,“亲自交予含光君,请他代为转交。”
名那晚辈还静候着江琰前辈的下文,却迟迟没有候来,可这句话分明只交代了半句。
“转交……给谁?”
“他自知晓。”
“是。”
“等等!”
“是,少宗主。”
“再捎一句话。”
“什么?”
江琰的眸光又有意无意地往地毯之外、墙根之内,地板微微隆起的一处转。
“趁热。”
明日又是箭会了。
宗主还没兑现承诺告诉我,当年为何带我回莲花坞?
——
人传江老宗主其人不通情感,江琰总于心中反驳,他只是不通情爱。就好像铁血的江老宗主心里头并非没有柔软的弦,而是他需要将脆弱的那根线藏入琴盒,防着外人胡弹。
江澄江晚吟,云梦江氏的再祖,好胜一生,独身一生,晚年终究也疲惫了,退隐凡尘。隐前留给爱徒江琰三句话。
“如今的仙门百家,是清河聂氏的天下。”
“为不可为之事,是江家的根。”
还有一句,
“趁热。”
——End——
注:此处说的十月是秋季,然而《问灵论嫁》中指的是农历十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予墨住校,周一到周五断网状态,周末更文……《问灵论嫁》的剧情在翻工,同志们稍安勿躁!看在墨墨熬夜爆肝的份上,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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